
" 亮马河还是太超前了。"
那天,在北京的朋友发我一张照片,画面中一远一近两副桨板。近的桨板上,一个老人撑着阳伞,坐着户外椅,一手拿桨,一手擎杯,正在把啤酒往口里送。面前还架着一支笛子。远的桨板上,一个健硕的中年人没有表情地趴在上面,他的身前,一只翘着尾巴的小猫,好奇地向前张望。
离开北京这些年,我知道亮马河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却不知道已自在到这步田地。
亮马河原名 " 晾马河 ",是明代皇家御马苑所在,马匹要在河里清洗晾晒,因此得名。还有一种说法,进京的客商马队大都在此洗刷马匹,冲掉征尘,以图吉利。
从上世纪 80 年代起,亮马河多次进行改造,但都是以防洪、清淤等实用属性为目标。2019 年,亮马河综合治理工程启动,这一次目标发生了变化—— " 以河道复兴带动城市更新 "。短短几年之后,这条原本其貌不扬的城市河道变成了网红景点,松弛感在这里得到了最具体的呈现。
亮马河的改造是成功的。而更大的时代背景是,中国城市正在不约而同地重新发现水。上海的苏州河、黄浦江,苏州的金鸡湖,天津的海河,哈尔滨的松花江,杭州的钱塘江,重庆的 " 两江四岸 ",深圳的深圳湾 …… 在人们新的审美目光与消费诉求之下,这些江河湖泊都在以新的姿态回到人们的生活中。
无论乡土中国还是城市中国,中国人的灵魂与日常,始终是离不开水的。
相信很多人都刷到过 " 划船上班 " 的视频。我们虽然知道是难以复制的通勤方案,却还是能分享到这份开心。
有一次在小区附近看到有个人划桨板,我突然想,水里看到的景观会是怎样的?试着推算了一下,蓦然想到,古人笔下的 " 舟行 " 视角某种程度上算是被复活了。
古人的旅行,尤其是长途旅行,相当一部分是在船上进行的。舟行江海,行人目送两岸景色向后流动,船的速度又慢,文人骚客更有充足的时间整理思绪。天气变化、水文水流、两岸风景,都会带来变化无穷的观感。
张舜民在《郴行录》中写道:" 凡久居京师,厌倦尘土,乍尔登舟沿流,已觉意思轩豁。然汴岸荒疏,无可观览,未有超然清思。及出汴入淮,始见山水之胜,历目稍旷而适口鲜繁,竟日之间,遂忘迁流之怀也 "。他是得罪被贬,刚上了船就感觉豁然开朗。平原地区无甚可观,但舟行本身就让人愉悦。两岸山水风光丰富起来之后,吃的东西也好了起来,因此缓解了贬谪的痛苦。
白先勇有一段散文,可以帮我们温故:" 从桂林坐船到阳朔,那四个钟头的漓江舟行,就如同观赏南宋大画家夏珪的山水手卷一般,横幅缓缓展开,人的精神面貌便跟着逐步提升,四个多钟头下来,人的心灵也就被两岸的山光水色洗涤得干干净净。"
当然,如果天气不好,或者遇到急流险滩,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。
坦白说,对古代大多数人来说," 舟行 " 只是为了生计。只有文人士大夫群体从中发展出了审美经验。
不过,水与中国人的生活世界、精神世界早就建立起密切的联系。无论盖房子还是建城,我们都讲究 " 负阴抱阳,背山面水 "。从现代生态学、环境心理学的角度来讲," 背山 " 可以挡风,还可提供庇护和防御;" 面水 " 则可提供开阔清新的视野,水体既是生活所需,也能改善局部小气候。
我们考察每座历史名城的沿革,总会优先关心它与水的关系。城市往往因江河而行。八水交汇的长安、黄洛水系交汇的洛阳,它们成为多朝古都并非偶然。后来崛起的汴京,则是位于隋大运河入黄口。余者如 " 九河下梢 " 的天津,黄河岸边的济南,钱塘江畔的杭州,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扬州,不胜枚举,总而言之,水脉即文脉。

就城市内部而言,水脉决定城市的地形格局与街巷走向。典型者如苏州,自古以来,苏州城一直保持着水陆并行、河街相邻、桥梁棋布的格局。宋代《平江府图》是中国最早的城市地图,图中清晰地显示出苏州城独特的城市肌理,称为 " 双棋盘 "," 水陆相邻、河街平行 ",形成一张立体交通网络。对于这幅 " 人水共生 " 的城市生活画卷,古人留下了很多诗句,如 " 门前石街人履步,屋后河中舟楫行 "" 君到姑苏见,人家尽枕河 "。清代徐扬的《姑苏繁华图》也有直观的展示。
遗憾的是,清代后期苏州城市河道已经遭到大面积占用," 最终导致原有具有极强的防涝、自净能力的环城水系统崩溃。" 近代以来,时局多变,民生艰难,人们更是想不到去照顾水。上世纪 60 年代,为了增加土地可以盖房修路,苏州还掀起过填河浪潮。"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发展需求 ",但短视自有短视的代价,1972 年,苏州古城有记载以来第一次被淹。直到 2005 年,苏州古城水系的保护才迎来逆转,少数过去被填的河道又得到了恢复。
这只是中国城市化、工业化过程中,我们粗暴待水的一个缩影。我们本不应该直到网红时代,才 " 重新看见 " 水。我们日日吃水用水,却看不见水。过去那一大段弯路,留下的真正问题是,我们为什么集体对水视而不见?
"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。" 一条河,可以捕捉鱼虾,可以载舟通行,可以淘米洗衣。在粗放工业化时代,人们甚至直接向河里排污、倾倒垃圾。河流不说话,只是渐渐聋了,哑了,脏了,丑了,死了。
那些年,我们不是没有 " 治 " 过水,但长期以来,只是看到河流的单一功能。河流被过度开发,过度截留,天然河道被硬化、渠化,导致原本具有丰富生态和天然蓄滞洪能力的河流,沦为机械呆板的泄水渠。很多城市河流退化为季节性水洼,或者因城市建设用地紧张而被覆盖,成为不见天日的地下暗流。
直到最后,人终于明白,只有让河流重见天日,才能让我们自己的生活重见天日。流水涓涓,是生命自身的诉求。
桨板、皮艇、赛艇等水上运动的兴盛,细究起来,大有深意。
在高度城市化、土地硬化的环境里,人们开始重新寻找与自然水体的亲密接触。水面重新被理解为生活空间、公共场域,而不只是排洪、供水的功能性设施。水域的文化价值和空间价值已经进入公众的感知范围内。
当社会节奏过于急促时,水的流动与宁静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外在的节律。作为碳基生命,我们自诞生之初便与水同在,对这种节律有着本能的亲近与共鸣。
水,不是我们偶然想起拉来助兴的临时演员,而是我们曾经迷失的一部分本体。
全球城市正走上去工业化、城市产业与空间转型的阶段,人们对城市环境的要求更高了,同时也是更 " 原始 " 了,亲近自然,亲近水面。沿海沿河地区的滨水景观,已经成为城市发展的关键,越来越引起城市和设计师的重视。
2002 年,哥本哈根在距离市政厅仅 200 米的岛屿码头开设了海港浴场。浴场通过逐级下沉的台阶实现从陆地到水的过渡,让哥本哈根的市民们能够在市中心游泳。游泳设施之外,还为皮划艇、帆船等休闲活动提供水域。原来的工业港口,逐渐转变为城市的文化和社交中心。
美国西雅图海滨观景步道,是一座空中花园。观景步道上的植被还原了普吉特海湾悬崖的本土生态特征,同时在行人与下方的车辆交通之间提供绿化缓冲。行人可以体验山脉与海湾之间的景观变化。这个西雅图的新地标,映射出当今全球众多城市对滨水空间再生的共同努力:在被工业与高速公路占据数十年后,将水岸重新还给公众。
依水而生的新加坡,是一个没有 " 陆向腹地 " 的弹丸之地,港区始终是其发展的重要动力源。滨海湾的更新历程,浓缩了新加坡这个国家的发展战略。上世纪 80 年代,滨海湾 CBD 已经高楼林立,但却功能单一,被评价为 " 就像死去一般,无地可去,也无事可做 "。于是新加坡政府开始将 CBD 空间向滨海湾区域拓展:连接金沙湾度假区,连通新加坡河。2005 年,新加坡开启由 " 花园城市 " 走向 " 花园里的城市 " 转型,位于新加坡河入海口,占地 101 公顷的滨海湾花园,成为这一战略愿景的核心项目。
荷兰长期面对低地、洪水、强降雨的挑战,城市化后排水压力更大。单纯靠传统排水系统成本高,且容易在极端天气下失效。21 世纪初,荷兰提出一种叫 " 水广场 " 的创新设计。平时它就是一个开放的休闲空间(篮球场、剧场、座椅、绿地),下雨时则变成一个巨大的蓄水池,把雨水暂时收集起来,等暴雨过去再慢慢排出。水广场的意义不仅在于防洪排水,更在于将 " 治水 " 转化为一种公共体验,让市民在日常生活中感知水、与水互动,形成荷兰式 " 与水共生 " 的城市哲学。
2023 年建成的上海滴水湖一号码头,是一把巨 " 伞 ",形成了 200 米长滨水巨大而舒适的庇护空间。从湖面及对岸观看,平滑展开一个微微隆起的弧线,成为这座码头建筑的标识,而此时坐在屋檐台阶下的人们正看向湖面,感受着持续变化中的风景。
总而言之,过去人们 " 看不见 " 水,是因为过于 " 看得见 " 水的显性功能。在 " 看不见 " 水的时候,人其实也 " 看不见 " 自己,看不见自己丰富、多元的需求。一千多年前,苏轼就说过:" 杭州之有西湖,如人之有眉目 "。眉目之于人,当然不仅是作妆点,也不仅是拿来用的。
迪耶 · 萨蒂奇在《城市的语言》中说:" 水为所有城市赋予生命 …… 在很多情况下,也是水塑造了城市的性格。" 我们可以说,看一座城市怎么对待水,就可以知道它怎么对待自己的居民。